如果要用一樣東西來形容陳生的人生,我會說他是一棵參天大樹。
在六十多年前的某天傍晚時分,下課鐘聲早已響起,陳生卻仍在教室裡,獨自一個在默默抄寫。
那時正值懵懵懂懂的七歲,同學們都很頑皮,什麼是規矩?不懂;為什麼要遵守?不知道;不遵守,後果又會如何?哦,原來是全班都要罰抄「我以後不再在堂上說話」。身為班長的陳生當然有做好榜樣,沒有在堂上竊竊私語,然而被罰抄雙倍的,還是班長。
回到家中,陳生拖着乏力的身軀脫掉上衣站在房門外的媽媽看見他說的不是「你回來了。」亦不是問:「你今天過得怎樣?」而是劈頭就質疑:「你今天去了哪裡玩才這麼晚回來?」「我只是被留下來罰抄。」陳生無力地回答。「說什麼玩笑,你身為班長還會犯錯?」媽媽顯然並不相信陳生,於是,她便拿出「殺手鐧」—藤條,逼他招供。「啪嗒、啪嗒」藤條不僅無情地抽打在陳生纎纖細的身體,更是直鞭心底;血,一滴一滴流淌下來,積累了抄寫後疲憊不堪,以及母親無情的質疑,心中的積下的不愉快終於在這刻爆發了,陳生在盛怒中奪門而出,一意孤行要離家出走。
剛下樓的陳生很快便發現自己被很多疑惑的目光注視着,刺骨的寒風掠過赤裸的上半身,這時他才驚覺自己只穿着一條「孖煙通」,⋯⋯才離家出走了一分鐘便「回家」,豈不是很丟臉!因此他便很快打消了這念頭,他決定四處遊蕩。走着走着,他看到一群小朋友在公園裡的沙池堆城堡,好不快樂,他正想上前加入,卻遭其他孩子的媽媽們用「催命符」——「快回家吃飯了!」打斷。陳生低頭,動動他的腳趾頭,似無事般走到另一旁。再往前走了兩條街,是一條美食街。正值晚飯高鋒時間,每間餐廳都座無虛席。他伸手摸摸褲袋,不料,一個零錢都沒有,什麼都沒有的陳生抬頭望望那滿佈星星的夜空,天邊那刀白霜霜的彎月像是咧嘴嘲笑他一樣,他突然覺得這晚很冷很冷,濃濃的寂寞籠罩着自己。
此時,肚子不爭氣地發出「咕嚕咕嚕」,抗議着為何沒有食物進袋。他飢腸轆轆,心中有些着急想要回家,被媽媽責罵什麼的不要緊了,只要有餐溫飽便夠了。他靜悄悄地推開門,趨前走進屋內,迎接他的,是一碟碟蓋上蓋子的餸菜:番茄肉碎、黃花魚、烚菜心和青紅蘿蔔湯。「回來了,吃飯吧。」媽媽坐在桌邊對陳生說。他說他沒有哭,不過是有一層薄薄的水氣覆蓋了視線而已。母子二人席間都沒有開口說話,事情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帶過了,沒有人道歉、沒有人解釋、沒有人生氣;淡黃色的燈光照得周圍很溫暖,陳生覺得那晚的晚飯是他吃過最好吃的一餐。
他第一次感覺到名為「家」的溫暖,心中的樹苗要開始發芽了。
開始明白事理的陳生考上了港島的一間中學,可惜只讀了半年就轉校,原因是因為欠交功課多月而被老師用直尺打手板責罰,然而老師不曾瞭解,只盲目怪責他。陳生對學校灰心意冷,每天拿着僅有的零用錢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,更一度以為他的中學生活就會如此「心安理得」下去。直到那天,媽媽想要看他的成績表,他卻只有一拖再拖⋯⋯
事情終究被發現,但爸媽卻竟只一聲不吭為孩子物色另一間學校,由原本資助學校轉到每個月四十五元學費的私立學校,當時陳家家境一般,說不上富俗,需要「慳家慳食」才能負擔得起。陳生是六兄弟姊妹中唯一有天賦讀書的一個,他不想辜負父母對自己的期望、白費他們的付出,於是發奮圖強,努力學習。現在回想起來,陳生很感謝父母不但沒有拆穿他,更對他不離不棄,把他拉回正軌,正因有他們的耐心,才成就現在的陳生。
話雖及此,但到底父母是從何得知他逃學呢?陳生不是沒有問過,父母也不是沒有回答過,但他們只說:「這些自己知自己事」,因此這個謎直到現在已無從考究,成了他一生的秘密,而這棵樹在父母愛的灌溉下,又成長了一大截。
樹,也會開花結果。陳生在香港教育學院遇見他一生最愛,開出一朵朵幸福鮮花,之後,更是結果,生下子女。後來,陳生到英國留學,與家人要依賴互相寫日記、每個星期寄一次信件聯繫繋。這種純粹的愛是何其珍貴,試問現在又有誰能做到?
隨着時代變遷,現代社會愈來愈文明,所有體罰被廢除了,現今亦沒可能會見到逃課多月不被發現的情況,過去只以筆墨的交流方式也早已被淘汰,陳生現在和孫女用網上交流,感情「蒸蒸日上」。現在的他更為小孫女面對龐大的學業壓力感到心痛,究竟這「文明」是好是壞?或許陳生覺得以前更加自由,或者現在更加滿足。
正所謂:「十年樹木,百年樹人」陳生這棵樹只種植了六十多年,但已長成一棵參天大樹,能夠庇佑膝下的子女及子孫,讓他們有個依靠,而這棵大樹的粗壯樹幹也是由父母、以前的老師,施下肥料、給予養分而長成;「家庭」就是提供養份的根、支撐的樹幹、茂盛的分枝及樹葉;掉下來的枯枝、落葉,也會為後代提供養份,讓他們健康成長,一代一代延續下去。